“号外号外,探长被扔荒野,司机命丧黄泉……”今天的报童格外叫卖得欢。这个时代,打砸抢已经激不起人的八卦欲望,像这种官员的丑闻恰恰会像痢疾一样,快速地在拥挤的街头传播。
贾金荣此刻灰溜溜地躲在巡捕房,鼻青脸肿,眼眉贴着厚厚的一层纱布,最亮眼的莫过于两片香肠般的嘴唇。
几个手下笑也不是,不笑又忍不住。使劲地憋着,强迫自己装得严肃。
“你们这群王八羔子,老子被仇人打了,你们就知道看热闹,还让报社把这么丢人的消息给捅出来,吃干饭的啊?”
尽管挨了批,众人还是没有颓丧的气色。
“小吴被打死了,我看看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你们其中的一个!”
贾金荣这句真实的谎言,倒让手下的人再也乐不起来了,显得略微紧张和恐慌。
看到效果达到了,贾金荣又说到,“你们也不必太担心,对方明显是冲着我来的,所以最近没什么大事我就吃住在巡捕房了,你们派人24小时守候,我要是小命没了,你们也别想过得舒坦!”
“是,探长。”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应道。
其中一个叫张千阳的队员小心谨慎地问道:“探长,那昨天晚上袭击你的人有印象吗?”
“黑灯瞎火的,鬼知道被谁袭击了。”说完这话,贾金荣都感觉瘆得慌。这批特高课的鬼现在还得罪不起啊,随随便便就把我撸了过去,看来以后行事还是小心为上。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先把那两个人监视起来再说。
“对了,找几个机灵点的弟兄,盯着这两个人。”想着,就甩出来两张照片。
“探长,这两个人是凶手?”
“是不是凶手还不清楚,反正把这两个人的底细给我搞清楚,记住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上海那么大,找这两个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。”有人抱怨道。
“老子让你找,你就给我去找。别那么多废话,先让弟兄们把手上的其他活停停,先给我找到这两个人。”
“那电话亭和店铺还要查吗?”
“查个屁,老子的脸都没了,还查什么查。马上吩咐弟兄们,谁先发现这两个人,赏法币二十块!”
听到有钱,下面的人就立即忙乎起来。
下了班,段石青收拾下东西准备走人,按照约定的时间,今天要和姜芸在宏兴茶馆喝茶。
方梦蕾似乎心情很不好,似笑非笑,“哎呦,又跟你的情人约会去啦?跟你同事那么长时间了,也不请我吃个饭,真是小气得来。”
“下次吧。”
“下次什么时候啊,段公子?”依旧不依不饶。
“这样吧,等月底发薪了,请你和小陈去福顺楼。”
“呦呦呦,请我还带个拖油瓶啊,明显不诚心吗。要请就单独请我!”娇嗔地都快滴出油了。
“那好,单请就单请。那就26号中午,福顺楼。”
“这可是你说的啊,那就这么定了。”
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,方梦蕾立即拨通了一个电话:
“他下来了,说是去见女朋友了,别跟丢了!”
说实话,这个男人英俊、沉稳,做事也细心认真,在这个乱世确实难能可贵。自己并不想对男人有所依靠,而且他也不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有钱有势,但就是面对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,确实有点小动心。只可惜,他现在名草有主,又有点荤素不进,既然老娘得不到,也不能便宜了别的女人。所以,当有人让她随时报告段石青的行踪时,无论是出于钱的脸面,还是情的芥蒂,她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成为那条跟随的尾巴。当然,她也不想石青真正受到实质性的伤害,只要让他身边别的女人滚得越远越好。自己得不到的,也不能轻易便宜了别人。
从电报局到宏兴茶馆,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。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,段石青的脚步也没那么匆忙。在十字路口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,又到卿凤斋买了盒花生酥,顺便观察了下周边的情况。
茫茫人海,众生万象,开车坐车的、街头买卖的、路人甲乙的,都穿梭在属于自己的黄昏街头。每天都有新的气象,不过在段石青看来,今天的新气象就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!难道贾金荣这么快就行动了?!
电线杆旁,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装模作样地和一个小贩闲谈,而几步之外,一个卖香烟的青年男子偶尔会往自己这个方向张望。看来最起码有两个人盯着自己。今天茶馆看样子是去不成了,得抓紧把这两条尾巴甩掉。
前面不远就是新华影院。段石青赶紧了几步,两个尾巴一前一后地也跟了上来。
售票处。
“来两张晚上9点的《夜半歌声》。”
“先生,《夜半歌声》早就过档了,今天播放的是《马路天使》,要不换一下?”
“那就9点的《马路天使》,两张票,要6排7座和10座的。”
卖票的老头摘下老花眼,左右快速张望了下,低声说道:“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,有尾巴?”边说边收钱拿票。
“恩,在你10点和2点方向有两条尾巴,一个学生样,一个是卖香烟的,待会门口拦住他们。”说完,就立马进了影院。
两条尾巴见段石青进了影院,连忙赶了过来。结果被门卫以“没买票”拦住了外面。
“老头,来两张票。刚那个人买了哪场电影?”学生模样的人问道。
“哦,你说得是哪位先生啊?我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。”
“就穿蓝色条纹衬衫,长点小胡子的那个?”
“哦,是他啊。知道,7点钟的《马路天使》,现在还没开场,你们可以等下再进去。”
“票快拿过来。”说着,两人就径直冲了进去。
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,怎么可能找得到段石青,两人寻了半天,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。
担心再怕被跟踪,段石青换了身藏青色的绸衫,从放映室的后门离开了影院。
赶到宏兴茶馆,已经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半小时。
姜芸已经不在了。为了安全起见,每次迟到超过10分钟,约会就取消,下次碰面就要等对方通知。
此时,已经华灯初放,借着夜月的朦胧和五光十色的霓虹,段石青快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今天虽然不是很惊险,但处境变得危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。此刻,感觉四周有一双双眼睛在偷窥着自己,若隐若现,若即若离,如同幽灵般如影随形。假使没有贾乃宽这档子事,自己应该还是安全的。只可惜没有如果,现在只能谨小慎微,也不知道虞瑶情况怎么样了。
想着想着,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。广慈医院就在不远处,可是自己不能过去探望,只能静静地注视着病房里透出的灯光。
“你们这两个废物,连跟个大活人都跟不住,吃干饭的啊!”方梦蕾像只受伤的母狮子咆哮道。
“他突然跑进了新华影院,我们被门卫拦住了,就让他给溜了。”其中一个叫阿强的说到。
“新华影院?”愤怒并没有使这只母老虎完全丧失理智。此刻,她脑子又正常快速地旋转。两个人饭都没吃直接去看电影似乎不太合常理,但也并非不可能。如果说是段石青发现了跟踪的人,使了个障眼法,借机摆脱,那也未尝不可。想到这里,她继续问道:
“有没有发现有女的跟着他,或者跟他打招呼?”
“没有,一个都没有。”叫阿齐的肯定道。
“那段石青跟什么人接触过没有?”
“买了报纸和花生酥之外,就是跟卖票的老头说了几句,一路跟过去就再也没和旁人说话了。”
“下次给我盯紧点,再跟丢了老娘要了你们俩的脑袋。”
“是,是,方小姐。”两人唯唯诺诺地应道。
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不过这个段石青确实跟某人说的一样,表面上文文弱弱,实际上深不可测。阿奇和阿强还是老道的,居然也跟丢了,相信这不是巧合。这样说来,报刊亭、卿凤斋、新华影院都可能有他的耳目。看来下次的跟踪不能光靠这两个废物了,得求助于某人多派些人手了。
“那天晚上怎么没有按时赴约?”姜芸知道肯定有特殊情况,但口气还是显得有点严厉。
段石青喝了口咖啡,缓缓地说道:“那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条尾巴,为了把他们甩掉,花了点功夫。”
“尾巴?”姜芸很诧异,因为这个段石青来上海时间不长,也没接到什么重大任务,这么快暴露了?她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,不免有些紧张。
“别看了,来得时候我都仔细排查过了,没什么可疑的。”
“二叔知道吗?”
“本想告诉他的,但为了谨慎起见,这两天我一直都没和他联系,刚好你联系我了,就由你转告他。”
“你确定没暴露?”还是不放心。
“那你这两天小心点。”看着姜芸白皙的脸上淡淡的愁容,段石青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。
“你敢吓我……”眉宇间又露出些许怨气。
两人间的“恋情”似乎越来越自然,可惜这只是演戏。
“对了,这次找我,是不是有任务了?”段石青言归正传。
“恩,二叔说了,让我们去趟广慈医院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喝完这杯咖啡。”
“需要做什么?”
“把地形摸熟悉,最好能够打听到些跟贾乃宽有关的消息。”
“他不是死了吗?”段石青有点纳闷。
“就是因为他死了。”姜芸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窗外。
两人手挽手地来到了广慈医院。
贾乃宽的死对这家医院还是有一定负面影响的。住院的、看病的稀稀拉拉,甚至还不如匆匆忙忙的医生护士多。
借着挂号看病的时间,段石青基本上就把这家不大的医院摸了个遍。四楼是办公区,院长室、后勤科、档案室都在这一层;三楼的东西两头是手术室,中间除了个换药房,其他几十间都是病房;二楼是各个医生的诊室,还有化验室、治疗室;一楼是药房、挂号、护士台。除了南面的大门,北面还有个小门可以进出。
很快就轮到姜芸了。
给他看病的是个中年医生,姓屠,脑门敞亮,鼓起的两块脸颊肉把镜片后的眼睛挤小了。见是一位美女,立马笑容可掬,看了看病历很关切地问道:“姜小姐哪里不舒服啊?”
“最近胃口不太好,身子乏,做什么都感觉没力气。”
“其他还有什么症状?”
“喉咙也不太好,可能是上课上多了。”
“那我给你检查一下。”
这个屠医生检查得甚是仔细,从头至尾,从尾到头,恨不得把姜芸脱光了拿个显微镜仔细检查一遍。
姜芸自然知道这医生的心思,不急不躁,过了半晌才悠悠地说道:“屠医生,你检查完了吗?”
“马上就好,马上就好。”
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,脑门上就被冰凉的枪口顶得生疼,吓得一动也不敢动。
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倒想问问,你想干什么?吃了老娘那么多豆腐,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好欺负?”
“我,我不是想,想检查地仔细一点吗。”此时,这个屠医生还是想象不到,这个外表温柔的女人,手段如此阴狠,说话如此粗鄙。
“有色心没色胆的老东西,滚到座位上去。”边说边踢了他一脚,“问你几件事情,给我老实回答,要不然小心我的枪走火!”
“是,是,我的姑奶奶,只要你肯放过我,叫你亲娘都行。”两手高高举起呈投降状。
“滚,老娘才没有这么不争气的龟孙子。听好了,就问你两个事情,给我想清楚了说。”
“是是是,”这个屠医生脑袋跟捣蒜一样,而后怯生生地看了看枪口,“姑奶奶,能不能,把您手中的枪收起来,我,我看见这东西就,就怕,一怕我就,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”
“那我问你,你们之前有个黄元伟医生去哪里了?”姜芸边说边收起了枪。
“有人说被绑架了,又有人说有急事回老家了。反正枪击案手术之后已经过了十几天,到现在也还没来上班。”
“你说的是上海大世界那起枪击案?”姜芸顺水推舟。
“对对,那天晚上两个病人主刀医生就是我们的唐院长和黄医生。”
“哦,那这两个病人情况怎么样了?”明知故问。
“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啊?”屠医生有点诧异,“跟你说啊,其中一个受伤的病人叫贾乃宽,他爹就是法租界赫赫有名的探长贾金荣。本来说是救活了,可后来到底还是扛不住,死了。他的葬礼在上海滩还是有点轰动的,请了很多达官贵人、社会名流。”
“你刚才是那个贾乃宽被救活了,又死了?”姜芸又变得十分八卦,继续刨根问底。
“是啊,大家也都好奇这个事情。都有人看到贾家的下人在喂他喝稀饭了,突然间就死了,确实有点莫名其妙。”屠医生似乎完全忘了,刚才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拿枪威胁他,现在俨然把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。
“哦?医院里就应该有点风声的吧?”
“我跟你说啊,”屠医生突然探过身来,低声说道:“这个你千万不要跟外人讲啊。贾乃宽死的第二天一大早,那个贾探长就来我们医院找唐院长了,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但肯定是在争吵,动静闹得很大。刚好那天我值得是晚班。”
“那后来呢?”
“后来么,贾探长气势汹汹地走了,报纸上登出的消息就是贾乃宽死在我们广慈医院。这对我们医院的影响很大,你看,病人都没几个了。哎!”边说,边摇摇头。
屋外一阵敲门声。段石青走了进来。
“姜芸,怎么样啊?”关切地问道。
“没什么,屠医生说就是天气热了,有中暑迹象,休息下,吃点散热的药就行了。”
“是的,这位先生,姜小姐没什么大碍。”又回到了道貌岸人的正经样,刷刷写了几笔,“这是药方,到药房去拿药吧,记得多喝水,多休息。”
两人从药房取完药,手挽着手正准备走出大门,突然有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
“云鹏哥,是你吗?”
姜芸当然不知道乔云鹏这个名字,但出于好奇还是回了回头。段石青一听就知道是虞瑶的声音。他有些犹豫,但瞬间又狠下了心,装做茫然,也回头看了看。
虞瑶一头短发,略微有些凌乱,眼神中射出期盼的光芒,咬了咬泛白的嘴唇,盯着段石青问道:“你是云鹏哥吗?”
看着宽大的病服在虞瑶瘦弱的身体上晃动,段石青此刻真想冲上去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。可是……
“小姐,我想你是认错人了吧?我不叫云鹏。”
“那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?”仍然不死心。
“我姓段,名石青。”
“那真对不起,我可能真的认错了。”虞瑶一脸的失望。
“石青,我们走吧。”
看着两人手挽手离开,一副甜蜜的样子,虞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。她觉得这个男人就是乔云鹏,从样貌举止俨然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会不会因为有什么任务不方便表露自己身份,或者有其他难言之隐?但同时,她又希望他不是乔云鹏,因为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这么恩爱,不亚于在心头上狠狠戳了一刀,自己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就是为了来找他。从他刚才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,确实难以找到昔日云鹏哥眼中流露的那份挚爱。
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虞瑶痴痴地站在哪里,视线渐渐变得模糊,泪水一个劲的在眼眶里打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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